城市“微更新”的西安探索：老钢厂与老菜场

漫步于西安城东幸福南路与建工路交汇处，一片由红砖黛瓦构成的建筑群在阳光下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这里曾是诞生于1958年的陕西钢厂，当年炼出了“西北第一炉钢”，如今已蜕变为老钢厂设计创意产业园。 视线转向古城墙脚下的建国门内，昔日机器轰鸣的平绒厂与热闹的菜市场，也已化身为备受年轻人青睐的老菜场市井文化创意街区。这两处承载了半个多世纪城市记忆的空间，正通过一场不伤筋动骨却重焕生机的“轻改造”，成为观察西安城市“微更新”实践的生动窗口。 主导这一系列变革的，是老钢厂设计创意产业园的创始人全建彪。这位城市更新的先行者，用十余年的探索回应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在城市高速发展的浪潮中，我们该如何妥善安置那些逐渐淡去的集体记忆，又该如何在时代演进中重新定义“家园”的内涵？ **他乡逐梦：从城市访客到记忆的修缮者** 在全建彪位于老菜场项目部的办公室内，新近悬挂起一幅1988年的老挂历。这件旧物，标记着他与西安缘分的起点。 那年，全建彪从闽北山村来到西安求学，这座古都的厚重底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巍峨的城墙、沧桑的钟楼，整座城市就像一部值得细细品读的历史典籍。” “我初次走进西安古城里的大差市，看见本地孩童在玩泥巴，一旁的外国游客对他们手中的泥人充满好奇与惊喜。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西安的每一寸土地都蕴藏着独特的故事。” 这种观察逐渐塑造了他独特的“外来者视角”。他发现自己既能深切体会历史的深沉，又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去思考：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如何才能留住那些构成西安独特魅力的本质。 世纪之交，正值中国房地产开发的蓬勃时期，全建彪在上海、武汉等地积累了多个存量改造项目的经验后，又辗转西昌、淮安参与房地产开发，却始终感到缺乏事业的根基。“每次回到西安，沿着城墙走一走，看看那些熟悉的老建筑，内心便感到安宁。”他坦言，正是这份归属感的召唤，让他决心回到西安开启事业的新篇章。 2011年，全建彪走进了已停产多年的陕西钢厂。面对废弃的车间和锈蚀的设备，许多人只看到衰败，他却看到了重获新生的潜力。 “这些工业遗存是城市的‘记忆化石’。”全建彪表示，“它们见证了西安的工业化历程，承载了一代人的青春与理想”。 怀着这样的认知，全建彪完成了从“增量开发”到“存量更新”的自觉转型。2012年，当西安市新城区政府联合华清科教产业集团启动“工业遗产重生计划”时，他担当起老钢厂改造的总设计师。 在他看来，工业遗存的核心价值在于“根与叶”的关联：“历史价值是根基，情感价值是枝叶，唯有深扎根基，才能迎来产业转型的枝繁叶茂。” 一位退休职工王新利感慨道：“如今的老钢厂更像一个城市的微缩景观，全总为我们留住了那段青春记忆。” **学府协同：以学术智慧激活创意动能** 老钢厂的改造并非易事。面对这些闲置已久的工业厂房，如何平衡保护与利用，成为全建彪团队面临的核心课题。而这条探索之路的基石，早在全建彪介入之前，便已由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率先奠定。 作为城市更新理念的早期践行者，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在陕钢厂的活化过程中进行了持续而深入的先锋性实践。早在2004年，在老校长徐德龙院士的远见推动下，西安建大将部分老厂房改造为华清学院校区，实现了陕钢厂的初次蜕变。 2012年，全建彪与徐德龙一见如故。“华清学院要办成一所开放型大学，周边需要配套的产业园区。”徐德龙的一席话让全建彪豁然开朗。这次思想碰撞催生了陕钢厂的第二次升级：在保留工业骨架的前提下，老厂房转型为创意产业园。 “改造不是推倒重来，而是促成新旧对话。”全建彪提出了“新老并置、可逆性改造”的原则，完整保留了9栋苏式厂房的主体结构，通过功能重塑与整体提升实现活化。建大深厚的专业积淀，为这一理念提供了坚实支撑。 老钢厂成为建大师生的“产学研实践基地”。从勘察设计到空间优化，建大师生深入参与，形成了“实践－总结－再实践”的良性循环。 这场更新之旅仍在延续。近年来，老钢厂迈入了以文化复兴为核心的第三次升级阶段。通过举办城东文化研讨会、“幸福街坊”系列活动、非遗艺术节等，这片工业遗址已演变为一个充满温度的文化社区，持续唤醒着城市的集体记忆。 更具创新意义的是，全建彪构建的“三区融合”模式，让园区、校区与社区有机融为一体，形成了共生共荣的生态格局。 入驻老钢厂十年的业主、苏酶ART主理人何清表示：“老建筑天生给人一种安定感，它像一本立体的影集。老钢厂承载了对一群‘理想主义者’的托举，让志趣相投的人在此相遇。” **市井焕新：当日常烟火邂逅“诗与远方”** 这份对城市记忆的珍视与活化，并未止步于工业遗产。在西安城墙根下的建国门里，一座维系着居民日常烟火气的老菜场，同样迎来了更新的契机，也成为全建彪“微更新”理念的又一实践场域。 与象征工业荣耀的老钢厂不同，老菜场市井文化创意街区守护的，是古城最质朴的市井生活。这里曾是西北地区最大的西安平绒厂旧址，上演过引领风潮的时装表演，后来转变为服务十万居民的综合性农贸市场，承载着几代人的共同记忆。 2017年，全建彪与平绒厂负责人达成共识：要在保持原住民生活状态不变、原有街巷空间肌理不大改的前提下，引入年轻人及游客在城墙边所需的咖啡、酒吧、餐饮、文创潮玩等新业态，打造一个既市井又潮流、既古老又时尚的文商旅融合街区。 设计上，团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老旧厂房的钢窗、特色斜面雨棚、斑驳墙面等历史痕迹，同时通过艺术涂鸦、灯光亮化等手段，为空间注入时尚活力。他们巧妙地通过增设天桥、连廊和空中广场，将分散的建筑有机串联，更将闲置的屋顶、角落打造为“八大天台”和“市民大台阶”，化“不便”为“有趣”，极大地提升了空间的“可逛性”。 最受赞誉的是其“共生”模式。改造过程中没有拆除一栋老房子，也没有迁走一位老商户。一楼菜市场的功能被完整保留，小磨香油、新鲜肉铺等生活店铺依然在为周边居民服务。二楼及以上则引入了精品咖啡、文创零售、特色酒吧等新业态。 这正是西安老菜场市井文化创意街区所营造的全新商业体验环境——在历史与现实交织、传统与时尚并存的对话中，发酵出一种独特的生活场景。在这里，“左手菜篮，右手咖啡”不再是过去与未来的对立，而是日常需求与精神向往的同时满足，一种被重新诠释的新生活方式。 如今的老菜场，已成为一个融合多元业态、多元文化的活力场域。它不仅是“夜间经济聚集区”，更是文化展演的舞台，国潮京剧节、非遗市集、天台音乐节等近200场年度活动在此轮番上演。这里也成为了创业热土，吸引了160余家主理人店铺入驻，带动就业超过3000人，年度销售额突破亿元。 老菜场的改造智慧，不仅赢得了市民的口碑，也获得了主流媒体的聚焦与认可。 **十年求索：城市发展的西安实践** 2015年，在老钢厂举办的首届“西安城市复兴论坛”与第一次中央城市工作会议几乎同期举行。全建彪与他的团队，以其前瞻性的实践，敏锐地呼应了这一国家节拍。 “我们意识到，中国的城镇化正从高速增长期转向高质量发展期。”全建彪说，“城市发展必须从大规模增量扩张，转向存量空间的提质增效”。 从“十三五”到“十四五”，国家关于城市发展的顶层设计日益明晰，中央明确提出要转变城市发展方式，防止大拆大建。从2015年倡导“留住城市特有的地域环境、文化特色、建筑风格”，到2020年强调“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城市更新”，这一系列宏观政策的指引，为老钢厂、老菜场这样的“微更新”项目提供了广阔的时代舞台，也让全建彪团队的十年探索，从一城一地的实践，升华为具有全国示范意义的“西安方案”。 老钢厂与老菜场，一个承载着厚重的工业记忆，一个维系着鲜活的市井烟火，它们恰如城市生命体的两极。这两个项目的成功，印证了国家政策的精准判断，也为城市更新理念提供了可触摸、可感知的鲜活样本。 2023年，老菜场项目被住建部列为城市更新示范案例，其核心经验被总结为“微更新、轻改造、强共生”。 这一认定，不仅是对单个项目的肯定，更凝聚着西安对城市更新这一时代命题的深刻回答。它诠释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与旺盛的年轻活力、市井的烟火气息与时尚的现代生活并非对立，而是可以相互滋养、共生共荣的。而“老地方新生活”、“老瓶装新酒”的理念，也已逐渐成为行业共识。 老钢厂项目先后获评国家级众创空间、国家级版权示范基地，成为陕西省首批工业遗产、“十百千”文化产业示范园区，其改造案例入选《中国城市更新十大经典案例》。 在全建彪看来，项目最核心的“可复制、可推广”经验在于“微更新理念”和“多元共治机制”。 对于中西部工业城市与历史文化名城的转型，全建彪的“西安模式”提供了宝贵的启示。“城市更新必须尊重城市的历史脉络和在地居民的真实需求。”全建彪强调，“避免‘千城一面’的关键，在于挖掘每个地方的独特基因，找到专属于那片土地的故事”。 站在新的起点，恰逢由全建彪发起的第十届西安城市更新大会在老钢厂创意园举行。这场以“城市片区更新的在地再生说”为主题的思想盛会，标志着西安城市更新实践从本土走向全国，从探索步入成熟。“十年十届大会，不仅是学术交流的平台，更是城市更新理念的播种机。正是通过这样持之以恒的倡导与示范，才让更多人理解了城市更新的真谛。”全建彪说。 “下一个十年，目标是通过城市更新走向文化复兴。”他透露，目前正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探讨共建城市更新研究院，探索“学术引领+实践检验”的新路径。旨在以更系统的理论、更精湛的技术，深耕实践沃土，走出一条从西安这座千年古都出发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城市更新之路。同时，让西安城市更新的“二老项目”——老钢厂与老菜场的有机更新持续深化，成为引领城市产业更新与商业更新的探索实践样本。 “城市更新不是修旧如旧的简单复制，而是让历史生动地活在当下。”全建彪望向窗外，老菜场的天台上，拎着菜篮的老人与举着相机的年轻人擦肩而过，城墙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温暖。从1988年的那张老挂历，到如今两个国家级示范项目，他用十年光阴证明：城市发展的真正魅力，在于让城市留住记忆，让变迁充满温度，让人们的日常生活从容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