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民企突围与前路

12月4日，正和岛携手金光集团在雅加达成功举办中印尼产业适配大会。 此次大会聚焦“全球共生、协作共赢”，印尼经济统筹部部长艾尔朗加·哈尔塔托、金光集团执行董事黄荣年，以及超过120位印尼企业家和150位中国企业家共同参与，围绕两国产业合作潜力进行了深入交流与务实对接。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周其仁在会上以《民企突围与前路》为题分享见解，分析了当前环境并探讨了民营企业突破困境的实践方向。 他将当前阶段形容为 **“宏观水落，微观石出”** ，指出随着全球化高水位逐渐消退，长期存在的结构性问题愈发清晰，这要求所有市场主体正视现实、更新思维。 **“于细处求精益，于宽处谋布局，于高处争独到。”** 面对现状，周其仁教授基于对大量一线企业的实地考察，总结出三条明确的实践路径。在他看来，这三条路径都围绕同一个核心：牢牢抓住 **“以客户为中心”** 这个关键。 以下为演讲内容精编，以飨读者。 口 述：周其仁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 来 源：正和岛（ID：zhenghedao） --- **认清现状：宏观水落，微观石出** 第一个问题，大家都关心形势。简要来说，可概括为八个字：**宏观水落，微观石出。** **所谓“宏观水落”，不仅指国内经济增长放缓，更意味着全球增长、贸易与投资格局发生转变，整体经济水位下降。** 这背后有两个关键事件：一是前几年的全球疫情；二是地缘政治冲突。对民营企业最直接的影响，体现在关税摩擦、科技竞争、供应链调整等方面。这些变化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每一个市场主体，也影响着大家对未来的预期和行动。 **微观石出，则是指随着整体水位下降，原本隐藏在水下的“石头”清晰显露。** 实际上，这些问题并非突然出现，无论是部分行业与地方债务、劳动人口总量达峰，还是总人口进入负增长，都是长期积累的结果。 但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这些“石头”似乎被掩盖，直到水位回落，问题才凸显出来。大家的直观感受就是“卷”，即各种摩擦与竞争加剧。企业难以再“顺水行舟”，而必须在错综复杂的现实环境中艰难前行。 这是必须面对的现实。无论是否情愿，市场中的企业都需应对。经济发展从来不是直线上升，总有起伏。能享受“起”的澎湃，也需经受“落”的锤炼。 中印尼产业适配大会现场 **在水落石出的环境下，民营企业如何走出一条新路，持续向前？** 对此，我并无现成答案。所能做的便是通过调研，观察那些在同样宏观背景下微观表现依然突出的企业，尝试总结其中可能具有启发性的经验。 根据我们有限的观察，可以看到三条突围路径。 --- **出路：中国企业的三条突围之道** **第一条路，细处求精益。** 在高速增长阶段，企业内部普遍存在浪费，这源于一种传统思维——认为许多环节是既定不可变的。但现代工业的不同之处在于，几乎所有环节都存在优化空间。 丰田等企业践行的“精益管理”表明，通过持续审视与改进，同样的产出可以消耗更少的资源。 我们调研的一些企业也发现，通过学习与实践精益方法，能够挤压出额外的利润空间。这件事主动权掌握在企业自己手中，只要下定决心，就能挤出水分。在经济困难时期，精益往往能成为救命稻草。 反观之，为何危机来临时不少企业难以坚守？因为它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储备，资源已在过往中被浪费。经济总有周期，只要能在低谷凭借精益活下来，就可能在高峰时赢得一席之地。 **第二条路，宽处谋布局。** 中国是一个大国，但许多企业的视野长期局限于国内。随着内部竞争加剧与外部压力上升，企业必须将目光投向全球。一场前所未有的“出海”浪潮正在展开。 从东南亚到中东、非洲、南美，中国企业正在全球寻找新的市场与生产布局机会。 实际上，不少中国企业早已迈出出海步伐。原因很直接：出海不仅是规避风险的应对之策，更是走向“世界市场”、构建“全球工厂”的必然选择。 在成本与市场的双重驱动下，布局海外已成为企业突破内卷、打开增长空间的关键路径。 因此，第二条路“宽处谋布局”可总结为两句话：最大的市场是世界市场；世界工厂不可能只位于一国，而应遍布全球。 **第三条路，高处争独到。** 过去几十年，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后发优势”，即“看到了造”——通过快速学习与高效制造，将他人已验证的产品推向市场。 然而，这条路径已接近边界。当普遍模仿导致同质化竞争，“内卷”便难以避免。真正的突破在于从“看到了造”转向“想到了造”，即在全球知识体系中孕育出具有自身特色的独到性。 自然界原本没有飞机、汽车、互联网，也没有人工智能，这些都是源于人的构想。企业真正的“护城河”，也正来源于此。 当然，这并非要求所有企业都实现从零到一的颠覆，而是在模仿中融入创新，在迭代中追求原创，最终定义产品、创造需求，构筑他人难以跨越的价值壁垒。 第三条路的确更具挑战，但唯有完成从“看到了造”到“想到了造”的跨越，中国企业与经济才能穿越内卷红海，赢得全球市场的真正尊重。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来一批有雄心的中国民营企业已开始进入这一领域，并崭露头角。 --- **关键：牵住“以客户为中心”的牛鼻子** 企业突围的路径，概括起来就是这三条：细处求精益，宽处谋布局，高处争独到。 这三条路径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以客户为中心。这正是贯穿所有努力的那条“牛鼻子”。如何理解这一点？ **首先，细处求精益的本质是从客户视角进行成本审视。** 前面提到丰田的精益方法，而2021年我们注意到丹纳赫（美国以收购整合著称的企业）的精益管理体系更为严格。 其核心在于用客户的眼光审视企业内部：凡是客户不愿付钱的环节，皆属浪费。 公牛电器是一个典型案例。尽管产品是普通的插座，但公牛通过持续“瘦身”——引导每位员工以客户视角审视流程、削减无效成本，最终实现了高毛利与巨大规模。 从车间动线优化到后勤、研发环节的浪费清理，其持续改善的逻辑始终围绕“客户是否愿意为此买单”展开。 例如，公牛的一个零部件进入车间，所有人都可以质疑：它有必要按照建厂之初设定的生产线路径运输吗？公牛首先摒弃了“生产线布局不可更改”的固有观念，坚信制造业的一切环节皆可持续改善。随后，又将精益实践从车间延伸至办公室、食堂、研发等部门，发现每个环节都存在可观的浪费，清除之后便释放出大量利润空间。 事实上，精益不仅是节约成本，更是通过客户视角的系统优化，构建企业在低谷期的生存韧性。 **其次，出海布局的指南针应是客户，而非关税。** 在当前出海热潮中，企业必须回归根本问题：为何出海？去向何方？ 答案不在政策变动里，而在客户所在之处。出海不应是被动的关税规避式“搬迁”，而应是主动寻找更优质客户、拓展价值空间的战略选择。 因此，企业需要重新定义什么是好客户，让客户需求成为向导，才能避免盲目流动，真正迈向更广阔的价值高地。 **第三，高处争独到，即科技创新的方向也应由客户需求牵引。** 如今，中国科技创新日益活跃，但企业也需警惕脱离需求的“为创新而创新”。 真正的独到，不在于展示技术能力，而在于解决客户尚未被满足的痛点。科技创新唯有紧扣客户真实需求，才能从实验室走向市场，构建可持续的竞争壁垒。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以客户为中心”恰恰是许多中国企业的普遍短板。 **中国企业长期处于“追赶者”位置，习惯于“看对手多于看客户”。擅长优化制造，却疏于培养更核心的能力——创造需求、占据心智。** 回顾历史，中国商业并非缺乏成功基因。丝绸之路的精髓就在于全球价值的发现与实现，通过长途跋涉，将货物带给西域乃至罗马的“最佳客户”，从而实现价值的倍增。反观当下，传统商业文化中“家门口摆摊、遇竞争就降价”的思维，仍然制约着企业迈向全球价值分配的高阶环节。 中国企业要实现从制造优势到品牌优势的飞跃，就必须补上这关键一课：**从价格接受者，转变为价值定义者**。这要求企业真正将客户置于决策中心，在全球市场中学会为产品找到最佳定位、赢得最高认同——而这，正是所有突围之路最终指向的方向。 中印尼产业适配大会现场 --- **转变：从“中国经济”到“中国人经济”的全球融合** 多年来，我研究“中国经济”，但近年来，我更倾向于关注 **“中国人经济”** 。这一概念的启蒙，可追溯至上世纪90年代的温州。 当时温州朋友告诉我，那里实际存在三个“温州经济”：温州人在本地创造的经济、温州人在国内其他地区创造的经济，以及温州人在全球各地创造的经济。这个框架很有启发性，它跳出了行政边界，以“人”为本位，描绘了一幅更广阔的经济图景。 如今，频繁跟随出海企业实地考察，让我对此感受愈发深刻。我们正在见证一种新型的经济活动——它不只发生在国境之内。GDP（国内生产总值）强调“国内”，而“中国人经济”则关注中国人在世界范围内创造价值的过程。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正以更持续、更深入的方式，在全球开展事业。 这也引出一个根本问题：**企业和企业人应以何种心态走向世界？** 我常想起深圳那句 **“来了，就是深圳人”** 。这一理念在当下尤其值得发扬。它背后是一种开放、包容、即刻融入的精神。你去到哪里，就应努力成为那里的人——这并非抛弃根本，而是一种在跨越边界后仍能扎根生长的能力。 在此次考察中，企业家们反复讨论：“要不要去印尼？要不要投资？”我的判断通常基于两点： 第一，那里有没有你的好客户？这是商业的基本逻辑。 第二，或许更关键：如果决定去，**你是否准备好“成为印尼人”？** 是否真心认同那里的人与文化，是否相信能在那里创办出本土化的公司？若缺乏这份尊重与融合的诚意，出海便可能只是短暂试探，难以形成可持续的深远布局。 不妨看看那些在中国取得成功的外资企业，例如宝洁、宜家。它们之所以深入人心，甚至被视为“本土企业”，正是因为践行了“来了就是中国人”的理念——从品牌、员工到管理，全面本土化，最终融入当地经济与社会生活的肌理。这正是出海成功的最高境界。 因此，对中国企业出海，或许可以怀抱这样一个期望： **目标不应仅是市场开拓，更应是价值贡献与文明融合。** --- **结语：在冬天播种，于荒漠扎根** 最后，分享一个重要概念——反脆弱。 **什么是“反脆弱”？** 这不是一个复杂的经济学术语。就像材料力学中，有的材料一压即碎，这叫“脆弱”；而有的材料却能在压力下变得更致密、更强韧。 **“反脆弱”就是这种愈挫愈勇、在逆境中反而表现更佳的能力。** 这恰恰是当下企业最需要锻造的品格。 因为长期观察经济，常有人问：您对宏观形势怎么看？ 说实话，我有时感到难为情，甚至想反问：**你究竟是想等形势好了再行动，还是无论形势好坏都坚持前行？** 这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逻辑。 大家都熟悉巴菲特的“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别人恐惧时我贪婪”。这句话背后，就是一种反脆弱思维，一种主动的“逆周期”行动。 道理很朴素：如果所有人都看好、经济数据一片大好时你再跟进，机会往往已所剩无几。 我印象很深的是科龙创始人潘宁。在上一次中国经济通缩最困难、众人不敢投资之时，他果断收购了成都发动机二厂。我曾问他为何选择此时出手，他的回答掷地有声：**“投资就要在冬天进行。”** 这就是反脆弱——不随波逐流，敢于在无人问津处布局。 中国经济的未来，不取决于经济学家的预测或统计报告。它取决于**企业在最寒冷的时候如何行动，取决于优秀企业家以怎样的“算法”来决策**。这个“算法”，就是看待世界与自身关系的根本方式。 在这方面，一个产业之外的故事给了我很大启发——中国治理沙漠的奇迹。 我曾到访一片曾经的沙漠地带，如今已绿意盎然。原来沙漠每年扩大，但现在却在收缩。这是如何实现的？当地一位大队女支书告诉我，四十年前，她带领村民在荒漠中种下了三十万棵树。结果呢？**只活了三棵。** 面对这样的结果，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大多数人可能会说：“看吧，这地方根本种不活树，别白费力气了。” 但那位支书的结论，让我深受触动。她说：**“这证明，树在这里是可以活的。”** 三十万棵死了，但她紧紧抓住了那三棵活的希望。正是从这个微小的可能性出发，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才有了今天沙漠退却、绿洲生长的景象。 所以，各位朋友，该如何看待形势，如何做出决策？ 有一种算法叫“追随大势”，等待春天到来。但还有一种更强大的算法，叫 **“反脆弱”** 。它不是被动等待经济回暖，而是相信：**经济能否向上，本身就与大家的努力、决心和行动息息相关。** 它要求大家，在最冷的季节，依然保持勇气和行动力。它更要求大家，在走出国门、融入世界的过程中，以这种坚韧与智慧，与各地人们携手，共同创造新的经济奇迹。 **未来，永远属于那些能在冬天看见春天，并敢于在荒漠中，种下第一棵树的人。** 谢谢各位。 **排版** | 小元 **审校** | 微澜 **轮值主编** | 夏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