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期一”的走向迎来转折,这场争议是否终将落幕,答案或许即将揭晓。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马吉英
见习记者 张昊 实习记者 冯一西
编辑|何伊凡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12月15日晚,复星医药发布一则突发公告,宣布拟以总计14.12亿元的资金投资并控股绿谷医药。
此前市场对此交易并无明显风声,而复星医药刚在12月9日迎来重大利好消息:其向辉瑞授权了一款口服小分子GLP-1R激动剂的全球权益,潜在交易总额最高可达20.85亿美元,并包含销售后的分层特许权使用费。
次日(12月16日),复星医药A股下跌4.22%,港股下跌5.81%。
绿谷医药因董事长吕松涛早年的保健品背景而颇具争议。在阿尔茨海默病这一研发失败率极高的领域,该公司推出了国内首款原创新药GV-971(俗称“九期一”),打破了该领域长达17年的新药空白,也因此被称为“阿尔茨海默病神药”。
然而,该药自诞生起便伴随着科学界和行业的广泛质疑。去年底,药品“有条件批准”的注册证到期后,由于未能提交符合监管要求的完整临床数据,“九期一”的续批申请未能通过,公司在今年年中宣布停工停产,引发了更大的争议。
复星医药未向《中国企业家》透露更多交易详情。其表示,基于已获得的国内临床数据,“九期一”显示出兼具“缓解症状和延缓病程”的潜力,且安全性与患者依从性良好。收购完成后,公司将推进该药的上市后确证性临床试验,并计划适时启动国际临床研究。
从交易结构看,复星医药的出资安排显得较为“审慎”。在总交易对价中,仅1.43亿元用于收购小股东股份,其余12.69亿元将作为增资款注入公司,主要用于日常运营。
“本次投资以增资为主,增资款将用于支持临床研究,我们会根据项目进展动态补充资金。”复星医药董事长陈玉卿在投资者电话会议中解释道。
股权转让环节,绿谷医药现有股东将先以象征性价格向复星医药与创始人共同设立的SPV转让部分股权。待全部流程完成后,复星医药将最终持有51%的股权。
新增注册资本的缴付将分两笔进行,其中一半资金将在三年内根据药品研发进展支付。据悉,“九期一”国内III期临床试验总费用预计约6.85亿元,复星医药的首笔出资基本可以覆盖此项支出。
行业讨论中,不少观点认为此次交易存在“抄底”机会。在他们看来,“九期一”在2024年销售额曾超过4亿元,绿谷医药累计研发投入超30亿元,积累了一定的临床数据。而复星医药拥有更丰富的药物上市经验,相当于以不足8亿元的成本,获得了一次潜在的高回报机会。
复星医药联席总裁、全球研发中心首席执行官王兴利指出,已有800多例患者的III期临床试验数据表明该药效果优于安慰剂。此外,该药还积累了约四五千例患者的真实世界数据。
“我们计划在2028年底前完成确证性III期临床试验,预计2029年可获得上市批准。这不是一个全新的项目,而是补充所需临床试验数据,因此审批流程会大幅缩短,大约只需五六个月时间。”
在投资者电话会上,复星医药首席财务官陈战宇进行了市场预估。他认为“九期一”的目标患者群体约356万人,市场渗透率有望达到22%。若按计划在2029年上半年获批,2030年进入医保,其销售峰值预计在2035年达到约40亿元。若未进入医保,2030年销售额预计仍将超过10亿元。
关于“九期一”疗效的争论,最终仍需通过后续临床应用来验证。但在京东、美团等电商平台,一盒42粒装的存货售价已被推高至1500元至2500元。该规格产品在2019年上市时定价不足900元,进入医保后价格则降至每盒不到300元。
对于缺乏有效药物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群体而言,“九期一”依然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希望之一。
“不寻常的信念”
绿谷医药曾是一家备受争议的企业。
公司董事长吕松涛最显著的标签是“保健品行业资深人士”。上世纪90年代末,他创业的核心产品是“中华灵芝宝”,该产品被宣传为“抗癌神药”,首年销售额即突破4亿元,到2006年更是超过20亿元,直至2008年被央视曝光后才退出市场。这门生意,吕松涛经营了近十年。
复星医药在回应中指出,阿尔茨海默病药物研发被称为“死亡之谷”——全球药企数十年间累计投入超6000亿美元,300多种药物研发失败,失败率高达99.6%。
因此,当2019年11月国家药监局有条件批准“九期一”上市时,绿谷医药陷入了巨大的舆论漩涡。由于是“有条件批准”,公司需在5年内通过补充临床试验数据换取“完全批准”的批文,否则将面临退市风险。
“九期一”本质上是一种从海洋褐藻中提取的混合物,其作用机制是通过调节肠道菌群来抑制神经炎症,从而改善认知功能。这与主流研发路径截然不同——它不针对单一靶点,其具体活性成分也尚未完全明确。
这引发了包括前首都医科大学校长饶毅在内的多位学者的公开质疑:其作用机制的解释多次变更;III期临床试验中安慰剂组数据出现异常波动;在人体试验前仅进行了12只小鼠的试验等。饶毅因此被“九期一”研发负责人耿美玉以名誉侵权起诉,并于2021年胜诉。
面对质疑,吕松涛却一改以往“营销高手”的风格,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据当时媒体报道,他称自己的理想是做出“人类最渴望的药物”。他甚至禁止团队对“九期一”进行前期宣传推广,这让习惯营销的团队感到不适,部分高管因此离职。
“九期一”获批后,他迅速在多个国家启动了III期临床试验。2020年,该药获得美国FDA的临床许可,并很快完成首例患者给药。按原计划,这项临床试验将在中、美、欧等地招募超过2046名受试者。
在2020年创新药行业融资与上市热潮中,已拥有上市产品的绿谷医药却没有任何融资记录。此前采访显示,公司虽有上市目标,但创始人对一级市场融资兴趣有限。
这与“九期一”的市场表现密切相关。药品上市后迅速热销,随着全国销售网络的建立,团队规模很快超过千人。吕松涛还决定投入数亿元在上海扩建生产基地。2022年初药品通过医保谈判降价三分之二后,团队当年制定了8亿元的销售目标。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基数庞大且治疗选择稀缺,绿谷医药因此陷入一种“割裂”状态:一方面承受外界质疑,另一方面药品持续热销。
危机很快降临。2022年,绿谷医药因资金等问题提前终止了国际临床试验,公司声誉急剧下滑。当时据称已入组近500名患者,但至今未公布任何阶段性数据。此后,国内III期临床试验虽继续进行,但审批进程不顺,直至2024年底注册证到期。
《中国企业家》获悉,从去年开始已有潜在投资方接触绿谷医药,但管理层信心并未动摇——他们认为“九期一”库存充足,可通过销售收入支撑临床试验,坚持到2025年上半年获得新注册证。
药品短缺情况直到2025年5月才开始出现,大规模裁员也发生在此时。
绿谷医药副总经理王慧在6月接受采访时表示,公司于5月30日通知“九期一”相关岗位人员停工停产。“这些年来,我们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数据以及患者反馈,患者的积极反应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很多人甚至直接致电公司或个人手机,表达迫切的用药需求。”
据行业自媒体“深蓝观”报道,有离职员工表示,选择加入公司正是因为董事长展现出一种“罕见的信念感”。在内部看来,这种信念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基于大量真实患者案例的反馈。
在此期间,吕松涛从未公开露面。直到复星医药收购后,才从陈玉卿的讲述中了解到他的想法。
“吕总作为控股方,最初并不愿意放弃控股权。”陈玉卿回顾收购过程时说道,“在这次交易中,吕总并没有套现退出。这个产品研发了22年,他不仅投入了深厚感情,也对产品充满信心,希望与潜在的控股方携手将产品做好,共享未来的成果。”
逆势布局
此次并购在当前环境下,对复星医药而言也是一次颇具风险的决策。
今年6月,公司刚刚完成高层调整。董事会层面,陈玉卿、关晓晖、文德镛分别出任董事长、联席董事长、副董事长,前两人接替了4月离职的吴以芳、王可心。高管层面,刘毅被任命为新任CEO,并新设联席总裁职位,由李静、王兴利、张文杰担任。
陈玉卿在8月的首次业绩说明会上强调:公司将持续退出非控股资产;对于在细分市场难以取得领先地位的资产,也将逐步退出,这部分资产的退出不以是否盈利为前提。
此前一段时间,复星医药的战略已出现明显调整。吴以芳曾表示,早期确实进行了不少参股投资,有时为了获得某些项目的商务拓展权利,也会进行小规模股权投资。
2023年至2024年,公司动作频繁,包括退出和睦家、减持印度制药公司Gland Pharma部分股份、剥离重庆国渝健康等6家子公司。仅2024年,复星医药通过出售金融资产回笼资金近30亿元。2025年上半年,其签约处置项目金额超过20亿元,包括上海克隆资产重组及和睦家剩余股权的出售。
“腾挪”出的资源优先投向了创新药领域。王兴利表示,超过90%的资源将聚焦于创新药研发,“明确自身能力边界,避免过度扩张,首要策略是推进‘同类最优’产品的研发。”
他还提到了早期的“子公司”孵化策略,这源于公司创立初期在创新药研发方面经验和能力的不足。因此先以小型公司形式孵化项目,待成熟后再整合至总部体系。
创新药企业复宏汉霖、CAR-T公司复星凯特便是这一策略的代表。近年来,复星医药开始以这几家核心公司为基础构建产品体系,进入资源聚焦阶段。去年,公司完成了对复星凯特的100%控股,并尝试对复宏汉霖进行私有化(虽未成功),这充分说明了其战略方向。
在新的组织架构中,陈玉卿是公司老将,2010年加入复星医药,长期负责人力资源体系。新设的三位联席总裁各有所长:王兴利专注肿瘤药研发,张文杰负责中国市场及复宏汉霖的协同,李静则拥有海外授权、并购与全球合作经验。这被外界解读为旨在打通“研发—上市—全球化”的全链条,整合以往相对独立的业务板块。
尽管复星医药在“瘦身”,但在阿尔茨海默病领域却进行了多笔投资。今年7月,公司与纽科生命达成合作,支付最高1.5亿元的对价,引进了阿尔茨海默病在研口服小分子药物AR1001。
为何该领域的战略地位突然提升?复星医药未直接回应,仅表示实体瘤、血液瘤、免疫炎症是公司的核心领域,需“构建坚实竞争优势”,而对中枢神经系统领域的描述是“积极拓展布局”。
这与王兴利11月公开接受采访时的表述略有不同,他当时将肿瘤、免疫炎症及中枢神经系统并列为三大核心领域。从字面理解,他是将实体瘤与血液瘤合并,并提升了中枢神经系统领域的权重。
这可能与当时和绿谷医药的谈判进展有关。业内传闻复星医药早在去年就已接触绿谷医药。据陈玉卿所述,双方谈判的焦点正是控股权问题。阿尔茨海默病对应着巨大市场,以绿谷医药为基础布局中枢神经系统领域是合理规划,而按照复星医药当前策略,控股权是谈判底线。
根据公开信息,复星医药已通过奥吡卡朋胶囊、AR1001、“九期一”、磁波刀等产品,在中枢神经系统领域初步形成了“药物+器械”的协同布局。
某种程度上,“九期一”的处境近期也略有改善。王兴利提到,近期他已在权威医学数据库PubMed中看到五六百篇相关作用机制的研究论文。
而在“深蓝观”的采访中,一位曾对“九期一”持怀疑态度的科学家在深入研究数据后,态度变得开放:“阿尔茨海默病领域的致病机制本身就没有清晰的因果关系,许多主流理论至今未获临床证实。如果一个药物在临床上对部分患者有效,且安全性很高,就不应被轻易否定。”
无论如何,“九期一”的故事尚未终结,吕松涛再次获得了将“人类最渴望的药物”推向市场的机会。这究竟是一场闹剧,还是一次转折?答案即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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